諸神在此交會:加德滿都,被遺忘的喜馬拉雅魔法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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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加德滿都是陽光燦爛的秋日,平日繚繞的云霧散去,露出城市背景中如金剛石般明晰的山巒:西北是甘內許峰、北邊的藍塘里壤峰(Langtang Lirung)猶如雪堆成的金字塔,東北邊的多吉拉巴山(Dorje Lhakpa)則是雪白的鉆石,全數是海拔七千公尺以上的高峰,感覺近得似乎觸手可及。在加德滿都中央經常霧蒙蒙的拉特娜公園(Ratna Park),甚至能瞥見遠方如鯊魚鰭般的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Chomolungma)。

老一輩的居民肯定會想起年輕的時光,那時的城市比較常像今天的模樣,只是后來一切都變了。自一九八○年代起,在一個世代的時間,來自整個尼泊爾的數十萬人移居到加德滿都,主要是出于經濟需求,或躲避讓國家陷入內戰的反對派才逃過來。

小小的加德滿都成為南亞成長最快的城市之一,陰郁的混凝土建筑構成的新小區紛紛出現,蒼翠的山谷自此陷入灰撲撲一片。在歷史上,這座城市絕大部分的污染和儀式有關,但此時卻受大量的現實事物戕害:塑料、有害氣體以及骯臟的河流。

如今,觀光客通常急著逃離加德滿都。在大眾想象中,喜馬拉雅山區是讓人冒險的地方,有荒野的新地平線,而不是雜亂無章地拓展的都會區。然而,即使到了現在,這座山谷的古老城市仍是人類史上最優美、繁復的成就,不光是建筑物與裝飾藝術的特質令人屏息,更因為此間生活方式會隨著人造環境而演變。

雖然大量生產及全球通訊帶來沖擊,這些優美的都市中心依然散發著細膩的文化魅力,使得城市本身令人深深陶醉。你會在這里陶然忘我,順著好幾周的節慶弧線前進,在每回漫步于狹窄街道時找出美麗的新事物,欣賞玩味。這個地方正如學者圖齊所稱:

「印度所有的恐怖、痛苦與希望,都以近乎狂喜的坦白表現出來。」

暮色降臨,遠方雪地的光芒逐漸黯淡,從粉紅色變成青靛色。在巴格馬提河南邊的帕坦(Patan)宮殿,大批人群聚集在高起平臺(dabali)周圍,一名戴著白獅面具的舞者威嚇另一名壯碩的舞者,后者戴著銀冠,配備看起來像紙漿制成的釘頭槌。獅子手腕和手肘上上綁著紅色布條,當他繞著舞臺轉圈,布條就會從手臂飄揚,讓他像是一團華麗布料,而長長的鬃毛垂在后腰,映著舞臺四個角落的火盆散發的光芒。

獅子三不五時就會往空中精彩一躍,把腳收在身下,時而靈巧旋轉,時而以假想的爪子抓空氣。每回他這么做,在旁觀看的孩子就會興奮尖叫,和銅鈸、嗩吶的喧鬧聲不相上下。當獅子一跳,小心翼翼前行時,國王揮舞棍子往后退,雙腿大開、外八站立,在沉重的金盞花圈下任由命運左右。

這便是迦諦舞(Kartik Naach),是印度教「迦諦月」所舉辦的活動。這故事來自《往世書》,訴說毗濕奴的人獅化身那羅僧訶如何克服曾殺害其信徒的惡魔阿修羅──金床(Hiranyakashipu)。金床很生氣,因為毗濕奴的化身殺害了他的兄弟。他要復仇。金床修煉苦行,遂得到梵天的法力保護,任何人或動物都傷害不了他。然而,即使他發動戰爭,仍無法撼動自己的兒子缽羅訶羅陀(Prahlada),這位如圣人般的孩子虔信毗濕奴。

于是,金床下定決心大開殺戒,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缽羅訶羅陀的良善美德總讓他獲救,金床遂奚落兒子;他指著石柱,問毗濕奴是不是住在這塊石頭里。沒想到當他用釘頭槌敲擊石柱時,那羅僧訶竟現身了。他是半人半獸,不完全是人或野獸,形成了致命的威脅。在故事中,那羅僧訶把金床的五臟六腑都挖出來。這段舞來到故事高潮時,那羅僧訶只碰了碰惡魔的胸口,惡魔就昏死過去,像個搖滾明星被一群人舉過頭頂、橫穿人群,這時觀眾紛紛拿起手機,在社交媒體上分享邪不勝正的照片。

加德滿都谷還有更古老、更知名的節慶。每年春天的戰車游行會載著賜予甘露的紅觀音(Bunga Dyah),在帕坦的人間女神庫瑪麗(Kumari)的祝福凝視下,于街道上繞行。這項習俗已有千余年的歷史,對于住在城市的尼瓦爾原住民而言意義更重大。(紅觀音在佛教和印度教都是神圣的,有人認為就是觀世音菩薩)。

另一方面,迦諦舞肇始于十七世紀中期、帕坦國的悉地.納拉辛哈.馬拉國王(Siddhi Narasimha Malla)在位期間,那是在歐洲人首度來到這座城市前幾年。

雖然紅觀音節在百姓的生活中早已根深柢固,和宮廷表演的迦諦舞起源有千年的差距,但兩者都是建立在加德滿都特有的優勢組合,包括位于一千四百公尺山區的福地,以及舒適的氣候。迦諦月從十月底一路進行到十一月底。這時的天氣不錯,還不會太冷。

這是個吉祥的月份,也是婚禮季節的開始,緊跟著極受歡迎的德賽節(Dasain,亦稱達善節或十勝節)。在神話中,當迦諦月來到第十一天,毗濕奴會從四個月的瑜伽修行夢中醒來,與吉祥天女(Laksmi,音為拉克什米或樂濕彌)結婚。要想結為連理,沒有更適合的時節了。

隨著迦諦月一天天過去,溫度會下降,此時,夜里若能待在火堆旁,會讓人備感慶幸。在印度北部的叢林被清除之前,冷空氣使得致命的瘧疾好發季節畫下句點。瘧疾在尼泊爾稱為「aul」,波及范圍不光是平原而已。布萊恩.霍奇森(Brian Hodgson)在十九世紀中期寫道:「若海拔不到三、四千公尺,是不足以擺脫喜馬拉雅山區低地的瘧疾。」

村民們會把農舍蓋在這高度以上,以避開蚊蟲,并在早晨走到地勢較低的田地。氣候變遷似乎導致蚊蟲孳生的高度提高,對偏遠村落帶來新問題。甚至有人說,蚊蟲對尼泊爾歷史的影響,不亞于任何一個偉大國王。

迦諦月從十月底一路進行到十一月底,這也是尼泊爾婚禮季節的開始,緊跟著極受歡迎的德賽節。圖為一名尼泊爾女孩蕩秋千,尼泊爾的印度教徒認為,在達賽節期間,人應該至少將腳離開地面一次,以確保死后在天堂有一席之地。

山谷的原住民是在公元前一千年抵達,這鮮為人知的族群稱為克拉塔人(Kirata),其使用的語言屬于藏緬語系,為尼瓦爾語的先驅。他們一定慶幸自己這么好運,能生活在大致平坦的山谷,土壤堪稱此區最肥沃,而且在瘧疾的界線上方。

商人與朝圣者會等到天氣變冷的季節,穿越瘧疾肆虐的叢林。然此時的高山會進入冬天,降雪與低溫又帶來不同的致命危機。因此,他們會在加德滿都谷待到春天,這里有足夠的食物,任由他們等待山隘可通過的時間到來,如此,來自高原的商人便能下山來到這里,或者繼續他們的旅程。七世紀時,佛教旅僧玄奘曾前往印度佛教圣地取經,很早就記錄了貿易如何資助加德滿都谷繁復的宗教生活,而佛教與印度教的制度是并肩共存的。

第一個留下文字紀錄的加德滿都王朝在五世紀建立,那時貿易已經相當興盛。尼波羅國是發跡于古城毘舍離(Vaishali)的悠久政治勢力分支,毘舍離與印度東北的帕特納隔著恒河相望,是松贊干布新興吐蕃帝國的附屬國。尼波羅國時期和印度笈多王朝差不多同時期,數個世紀以來擁有卓越的藝術成就,而在五世紀晚期到七世紀初期于加德滿都達到巔峰:這時期的石造雕像依然無可匹敵。

尼波羅國在加德滿都的圣地建立許多令人敬畏的神圣寺廟,包括大佛塔斯瓦揚布寺(Swayambhu)、巴格馬提河畔供奉濕婆的帕舒帕蒂納特廟(Pashupatinath),以及祭祀毗濕奴的昌古.那羅延寺,這里有山谷中最古老的石刻,歷史可追溯至五世紀。

在加德滿都谷北緣的布達內爾坎塔(Budhanilakantha)有一座七世紀的巨像,是毗濕奴化身為那羅延(Narayan),在一座下凹的池塘里沉睡,而蛇神把身子繞了好幾圈,撐起那羅延。蛇神的形狀是響尾蛇,祂抬起頭,替睡眠中的那羅延遮蔭。這池塘象征太初宇宙之洋,毗濕奴沉睡時,肚臍會長出一朵蓮花,梵天就會從這朵蓮花誕生。毗濕奴醒來之后,會在梵天所創造的宇宙天堂中占有一席之地。

在喜馬拉雅山區,濕婆神是占有優勢的印度教敘述派別,祂的化身會主宰加德滿都谷。不過,毗濕奴在皇家的影響力也可追溯回這座城市遙遠的過往;正如迦諦舞的故事所顯示,毗濕奴對馬拉王朝的國王很重要。取代馬拉王朝的,是如今已滅亡的尼泊爾末代王朝──自認是毗濕奴化身的沙阿王朝(Shah)。

八世紀晚期,信奉佛教的波羅王朝(Pala)興起時,尼波羅國仍掌控谷地,只是已逐漸衰微。接下來的統治者,和波羅帝國與佛教大學──位于今天印度比哈爾的那爛陀寺、超戒寺與飛行寺──有所連結。(「比哈爾」這名稱源自于梵文和巴利語的「vihara」,字面上是「住所」之意,實際上是指「寺院」。)

尼瓦爾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及影響力的密宗,就是在這個地方出現;在波羅王朝下,新的藝術傳統開始發展。加德滿都文化鼎盛,有大量令人贊嘆的銅和黃金圖像,也有密宗大師,于是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

工匠本身就是僧侶,而從十世紀,開始風行密宗,他們的作品也有很高的需求。大約在諾曼人征服英格蘭時,在喜馬拉雅山脈核心也有了獨特的事情發生:大膽、危險的哲學與細致的藝術相互結合。正如作家和長期駐扎加德滿都的官員托馬斯.貝爾(Thomas Bell)指出:

「中世紀在加德滿都興起的密宗,把這座城市變成魔法花園。」

在印度花園誕生的觀念與心理洞見,不久之后便移植到喜馬拉雅山區另一邊的青藏高原。這是印度佛教最后一次興盛。位于孟加拉國的波羅王朝到九世紀中葉在印度西部衰微,感覺到越來越多壓力從東山再起的印度教及支持印度教的王國席卷而來。到十一世紀初,伊斯蘭已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取代佛教,不過,佛教在克什米爾仍停留至十四世紀。其龐大的僧侶體制和一般人越離越遠,弱化了與平民的連結。

在一般人眼中,密宗看起來和印度教相去無幾。之后,大約在一一九三年,波斯軍閥伊克地耶烏丁橫掃比哈爾,于是逐漸衰微的王朝終于滅亡。比丘與比丘尼在戰爭中遇害,黃金佛像被洗劫,宗教書籍遭焚毀。印度北部的佛教幾乎完全遭到抹除,信徒潰散,許多人到加德滿都避難。

佛教文化從佛陀講道之處被歷史洪流沖散,如今在山區找到避難點,不僅生存了下來,還享有藝術與建筑鼎盛期。加德滿都谷位于山區,是戰略重地,得以順應地理優勢而富有,但也夠隱蔽,足以躲過橫掃印度平原的一波波入侵者致命掠奪。

因此,尼泊爾(加德滿都谷)在亞洲歷史上占有格外重要的地位,成為南亞、中亞以及東亞宗教與藝術的匯集點,能融合各地影響力而存留下來,生氣盎然地提醒人們一個半遭遺忘的世界;這里也是一把神秘歷史的鑰匙,即使歐洲人發現了這座城市,仍沒看出這段歷史。

中世紀加德滿都耀眼的文化并不遜于亞洲其他的部分。在其興起后不久,就會在新勢力成立的朝廷中再次展現出來。這股勢力橫掃整個亞洲,并直搗歐洲:此即蒙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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